消失的茶山——不敌高山茶受市场青睞,被打入冷宫的冻顶乌龙
:《台湾茶第一堂课》 :陈焕堂、林世煜 :地理 来到南投县鹿谷乡凤凰村,山坡上一片绿意,本来以为眼前出现的会是茶山美景,但定睛细瞧才发现,一畦一畦颜色较浅的竟是新栽的菜园,过去名气响亮的冻顶乌龙茶园,正在逐渐消失中!
1980年代冻顶茶的鼎盛时期,春、冬茶季,抢茶的茶贩挤爆茶区,当时一斤茶的批发价已在1600元上下,全台最大的比赛茶场次更将冻顶乌龙茶带向名利的高峰。
如今茶区的种植面积却出现相当大的变化。「你看,附近的田地不是荒废长草,就是都改成种菜了。」年轻茶农陈嘉宏指著眼前的菜田怅然地说道。放眼望去,的确尽是四季豆、栉瓜、大黄瓜、菜瓜、生薑、蕃茄等,搭棚的豆架、温网室也不在少数。
虽然农粮署网站上的资料显示,茶区面积仍有一千公顷以上,但根据当地乡公所实际普查,现今鹿谷茶区的种植面积其实只有675.5公顷,已经从1999年时的1984公顷,锐减到仅剩三分之一。冻顶山上的种植面积,更从过去的40公顷减半。
一位老茶农告诉我,现在冻顶茶区真正种茶的人已经很少,粗略来讲,鹿谷乡的田地现可分四等份,种茶、种菜、种槟榔,再不然就是荒芜。
菜园逐渐取代了茶园(摄影:蔡佳珊)
冻顶茶,曾是最具代表的台湾茶品
「南冻顶,北包种」,冻顶茶曾是最具代表性的台湾茶品。乌龙茶专家陈焕堂表示,今日台湾的製茶法几乎是以冻顶茶为基本架构,所谓的「冻顶式作法」在过去名闻遐迩,被奉为圭臬。许多小有名气的製茶师,不是来自鹿谷,就是与鹿谷有相当渊源。
印象中传统的冻顶乌龙茶,指的是海拔高度在六百至八百公尺的南投鹿谷乡冻顶茶区,以黄土土壤与湿雾气候特质,和传统製茶工法著称。传统产区又以冻顶山上的彰雅、凤凰、永隆社区最为有名,广义来说,冻顶大鹿谷茶区则涵盖整个鹿谷乡。
鹿谷乡茶园与竹林掩映成趣(摄影/蔡佳珊)
台茶发酵图谱相比,冻顶乌龙「落喉生津」
冻顶乌龙茶最令人津津乐道的是「落喉生津富活性」,而其焙火程度比高山茶更深,带有炭火味,而喉韵也更醇厚深沉。传统的冻顶乌龙茶多与老人茶划上等号,台湾早期谈到喝茶,冻顶乌龙一定是被指名的好茶,喝茶是居家必备,也成为社交的重要配角,响亮的名声与份量,让冻顶乌龙茶成为最有面子的送礼首选。
若以香气及滋味来比拚,高山茶应是青春曼妙、脚步轻盈,带著空灵气质的芬芳少女,但冻顶乌龙茶则是历经时光淬鍊,沉稳踱步的老学究。冻顶乌龙茶不走甜蜜系路线,而是自我淬励,「照起工」地在每一个製程(萎凋、浪菁、揉捻、烘焙)中累积发酵的厚度,低头耗时费心琢磨,终了,却出现了令人眉心一扬的无穷喉韵。
产业曾如日中天,高山茶取而代之
谈到冻顶茶区的历史,一般都要从1855年林凤池中了举人,带回来的36株茶苗开始说起,儘管多不可考,但却由这一则诗意的传说开启鹿谷茶史,并在1980年代达到颠峰,当时家家有焙茶间,春、冬两季走在冻顶茶区,茶香撩人,产业如日中天。但如今製茶厂的数目已从1160间(1989年统计)骤降至100间左右。
1987年正是冻顶茶区盛极而衰的一个转捩点。那时高山新兴茶区(一千公尺以上)初试啼声,细緻的茶汤与清新香气吸引了大批爱好者,在市场的排挤效应下,冻顶茶逐渐失宠,黯淡了下来。今天大家提起台湾茶,马上想到的是以阿里山、梨山、杉林溪为主的高山茶,茶叶价格也随著海拔高度飙升,而当「高度」成为王道,平均海拔七百公尺的冻顶山,一下子变成后段班。
(图片来源/鹿谷乡农会)
茶区垂垂老矣,亟待回春
想到全台湾最著名的冻顶茶区快变成冻顶菜区,令人既惊讶又心疼,亟欲了解何以致之?
来到一处农地,年轻茶农陈家启正在翻土,准备种下四季豆,「这裡的茶不能跟高山ㄟ相比啦!」「现在大家谁在喝茶?有喝酒、喝咖啡、喝凉的(手摇饮),喝茶的很少了啦!」他随后又补了一句。
除了高度不足,跟不上流行,更糟糕的是茶区的年龄也缺乏优势。「这是一个已经有六、七十年的老茶区了,土壤及茶树都已劣化老化,製茶人口凋零老去,农村人力不足,能怎麽办呢?」难道茶区的衰颓,就像人的生老病死,是一条必然的道路?
鹿谷茶园,採茶工人忙碌中(摄影/蔡佳珊)
茶树不怕老,只怕照顾不好
八十八岁的鹿谷老茶师陈芳烈认为,土壤老化的问题可以利用休耕、补肥来补救,茶树可以藉由台刈、修剪,甚至更新来取代。「中国茶区的茶树还有上百年的,愈老还愈值钱!」
另一位茶农则表示,冻顶山的茶田早期多顺势而为,在坡地叠石,形成梯田式的耕作方式,符合现今的生态工法,但历经九二一地震之后,茶田倾颓,如今若想全面更新,恐怕工程浩大,不符生产成本。如果茶田休耕,也无法获得政府补助,加上茶园面积细碎,想要轮作亦不切实际。
1980年代是冻顶茶的全盛时期,加上比赛茶的推波助澜,不论在茶价或产量上都相当抢手,当时的农政单位更为增加生产量,引进农药、化肥、除草剂、製茶机器进入茶区。今日茶田的劣化,与过去为求产量榨取土地,脱不了关係。
製茶老师傅陈芳烈(照片提供/李明城)
种菜短期可回收,投资报酬率高可现金周转
茶农变身菜农的无奈,也根源于台湾农业的另一个结构性因素:小农制、田地狭小破碎。冻顶茶区的茶农平均田地多低于一甲地,在一代传过一代之后,兄弟分家最后每人仅馀两、三分地,近年来还得面临农村人口老化、採茶缺工的困境。
反观种菜,因为是短期作物,一个人或一对夫妇的劳动力就可以处理,耕作几个月就能收成出售,如果种不好,也可以马上耕锄换另一种,以一分地为例,若是种茶,一季冬茶收五十斤,收入约十万,但如果种菜的话,却能有一、二十万的收入,投资报酬率及现金周转上,比较能让人安心养家。
种菜还是种茶?低海拔的鹿谷地区面临抉择(摄影/蔡佳珊)
冻顶乌龙製茶功夫繁複,无新血接棒
除了茶区老化,冻顶乌龙茶的製法繁複,需仰赖人工与经验掌控关键品质,也是传承不易的原因之一。
今年已经六十八岁的鹿谷製茶师陈耀琢,身形精瘦灵活,面颊光滑红润,他说自己走过完全没有机器助力,以手搓、用脚揉茶的时代,一直到机器加入助力,来到大规模量产的现代,阅尽冻顶茶的起落历史。
六大茶类中的青茶,以铁观音及冻顶乌龙茶的製法最为厚工,传统製法需两天一夜的製程时间,工序上非常重视日光萎凋及搅拌,「日光让鲜叶的气门打开,茶才会香,萎凋搅拌做足,滋味也才会厚实回甘。」老林记茶行第七代传人林宪政回忆起小时候做茶没日没夜地,有几次还搅拌到睡著了。
冻顶乌龙重视日光萎凋及搅拌,对搅拌的次数与轻重也是煞费苦心,做茶时观察茶菁是否「软肉」,再决定工序的分寸拿捏,除了眼观,还要耳听茶菁摩擦的声音,「看茶做茶」,好茶绝对不是照本宣科依著SOP就能做出来的。
相较于绿茶与红茶可以将大部分製程交给机器,冻顶乌龙茶却无法完全机械化,老师傅的手路仍是相当重要的製茶关键。梨山新佳阳部落的茶农陈婉萍表示,父亲就是因为相中鹿谷师傅的好本事,每年茶季都特别商请他们上山协助製茶。
「但现在许多小师傅都是一边滑手机一边做茶,令人摇头。」一位鹿谷老茶师无奈地说道。另位茶农则表示,现在的年轻师傅太过倚赖机器,製茶功夫不够扎实,也是此刻亟需正视的传承危机。
传统「冻顶味」式微,发酵度节节下降
中研院学者余舜德的研究论文中曾指出,1970年代冻顶茶一直坚持40%以上的传统发酵程度,时至今仅剩约20%以下,发酵度节节后退。虽然这与高山茶风行导致台茶青绿化、消费市场变心大有关係(也有人怪罪是比赛茶主审带动风向)。
鹿谷茶区春、冬两季各有三大比赛茶,除了比赛规模最大的农会场次,合作社及社区也同时出来分庭抗礼,形成冻顶茶区的三场茶叶钢铁擂台。三个场次的评审与标准略有不同,其中永隆社区强调坚持传统风味,但陈耀琢表示,其实只有上了年纪的师傅才会喜欢这种传统冻顶製法。「高山茶香当道,评审还是会选择淘汰传统冻顶,因为他们认定那有「杂味」(不够清香),说是现在年轻人不爱喝。」
一位在台中卖茶的茶商也证实了这样的市场现象。「一些上过陈焕堂老师课的客人,来店裡都先声明『发酵度太轻的茶,我们不要喔!』但是试完茶之后,下订的都是茶汤颜色比较青绿的那一款。」
往高海拔推进的台湾茶
喝茶乃主观品味,「喜新厌旧」似乎并不稀奇,以高山茶明星茶区之一的仁爱乡为例,过去的老茶区如庐山、雾社、高峰现在已经少人闻问,但愈爬愈高的新茶区如翠峰、翠峦、华冈、力行等地,现在则是意气风发。
冻顶茶田逐渐减少,许多茶农也有转往大崙山,或邻近竹山乡的杉林溪(羊仔湾、龙凤峡)开发新茶田。因此鹿谷乡农会陈芳炫主任表示,虽然冻顶山上的茶田转作菜田,但是冻顶茶区实际的茶园面积并没有减少,只是往高山上发展。产业蓬勃,但茶区萎缩,是鹿谷冻顶茶区的一大怪象。
这几年来冻顶比赛茶参赛的茶样仍然在五千样以上,居全国之冠,那麽这些「冻顶茶」都是从哪裡来的?
其实大家心知肚明,冻顶比赛茶样有来自嘉义阿里山,也有来自南投竹山、杉林溪等地,更有许多是茶商到各地蒐购高山茶菁,买回来自行精製焙火参赛。
只要地方特色茶受市场欢迎,产地茶区就有往外部扩展的趋势,就像阿里山高山茶,其实现在也泛指大阿里山乡茶区生产的茶。
外茶混充扩张赛事,鹿谷茶乡靠比赛撑住茶叶门面?
比赛茶的初衷,其实是为了要提升台湾製茶技艺、推广地方特色茶销售。如今透过参加比赛,只要入等,价钱马上翻了好几倍,也因此吸引各方英雄,以及投机分子。2017年曾经查获得奖的比赛茶,来源竟然远自越南。
这样的问题不独发生在冻顶,文山区一位廖姓茶农告诉我,当地以低成本的境外茶掺配台湾茶,欺矇参赛的大有人在,但利之所趋,让人防不胜防。按规定,参赛的茶样一定要做农药检验,但是产地成分的分析,却是必须透过有人举报才可能进行。
自1976年第一次举办迄今,冻顶乌龙茶比赛的规模与售价屡创新高,2018年冬茶比赛茶样6777个点数,又创历史纪录。淘汰率高达46.3%,竞争激烈,是台湾茶业最令人兴奋的竞技嘉年华。
「这个赛事已经超越本身产业的规模,鹿谷茶乡目前是靠著比赛在撑著,如果这个全台湾规模最大的比赛茶崩盘,台湾的茶业可能会倒市!」相关人士提出这样的警告。
鹿谷比赛茶现场(照片提供/李明城)
如何hold住传统技艺?
时常听闻不少人对冻顶茶有这样的形容:「我在凤凰喝一口冻顶乌龙茶,开车到了竹山,喉头还有这一杯茶的回甘喉韵。」传统冻顶茶很耐泡,滋味秀香,喉韵回甘度佳。「冻顶茶强调「发甲」(台语的发酵度)足够,而且茶是愈焙愈好,炭火味像一层薄膜包裹住舌尖,但却是一种化得开的涩味。」茶改场鱼池分场长黄正宗说。
陈焕堂认为传统冻顶属于中低海拔茶区,茶菁中的茶多酚含量较高,因此需要较重发酵及焙火,来处理苦涩成分,把优点发挥到极致,这才是独一无二的地方特色茶。
他指出,今日冻顶茶最大的问题在于,想要向高山茶靠拢看齐,因此嫩採、硬焙。「因为比赛茶竞技重视外型,使得茶农嫩採,为的是做出外观紧结的漂亮球型,其实前段做菁的功夫才是最重要的,而如果为求清香、发酵不足,势必也将影响茶汤的表现。」
从小在鹿谷茶区长大的梁煌义,回忆起过去农村劳动人力充沛,每一季的採茶可以先从叶(树)冠,再从叶面下,到茶欉边,分成两、三次採摘。「茶菁品质成熟均匀,对后段的日光萎凋、走水、搅拌、发酵等製程能做出较好的掌握。」但如今缺工问题却是茶农的烫手山芋。
一心二叶(摄影/蔡佳珊)
面临转型路口,产地茶如何坚持?
冻顶茶的工序繁複、技术性高,如今面临市场口味改变,品质想要做得跟高山茶一样,但是耕种及製作成本提高之后,市场卖价又无法攀及,形成品质与价格不上不下的窘境。
回顾冻顶茶兴衰的同时,一边试喝一泡林宪政三十一年前存放下来的老茶,这是当年冻顶茶面临滞销困境时,盘商想以三分之一的价格收购,但林宪政祖母坚持不愿贱价求售,因而保存了下来。
细品这一款茶,微微散发梅香与日头味,香型内敛,虽然外表并不特别出色,但却有一股引人沉吟的韵味。「如果不是当初做足发酵焙火,茶质够,恐怕也无法转化得这麽好。」林宪政说道。只要「照起工」做茶,时间就是你最有力的保人!
冻顶茶曾是台湾的骄傲,如果茶区持续萎缩,如果留不住传统製法,会不会有一天,我们就喝不到真正的冻顶乌龙茶了?